在五台遇见大唐:它何以被梁思成誉为“中国第一国宝”?_当前快报
梦回大唐。
那是无数中国人向往的一个时代。它的气魄与胸襟,让人着迷与沉溺。
(相关资料图)
那么,不去大漠深处的敦煌,哪里还可以感受古意唐风?
位于山西忻州五台县城东北32公里的豆村镇的佛光山中,有一处古寺遗存,承载着一千多年前的大唐辉煌。
在五台县,真是“一言不合”就撞见“国保”,境内比较有名的5座古寺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而其中最有名的,正是屹立已逾千年的佛光寺。
它是唐代官式建筑的活标本,它诉说着唐代佛教大难之后的信仰回归⋯⋯遇见它,仿佛遇见了那个风华绝代的盛世王朝。
从莫高窟壁画到中国第一国宝
在敦煌莫高窟第61窟正壁上,有一幅面积达40余平米的青绿山水画,画的是几千公里外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。
壁画上有一个“大佛光之寺”。它是一座廊院式的寺庙,院落四周绕以回廊,角楼、门楼镶嵌其间,院落里的高台上,还有一座两层的殿堂高阁,坐东朝西。整座寺院中都是两层的楼阁建筑,连角楼、门楼也不例外,看起来虽然规模不大,但玲珑精巧。大部分学者认为,敦煌壁画并非完全写实,但这幅创作于五代时期的《五台山图》中的佛光寺,仍是最接近当时原貌的留影。
如今的佛光寺航拍图
数十年前,建筑学家梁思成也是在这幅《五台山图》中首次看到了“大佛光之寺”。
他是在法国汉学家伯希和的《敦煌千佛洞》一书中与佛光寺邂逅的。那时这座寺庙还不为人所知。于是,他特意到北京图书馆查阅了《清凉山志》,这是五台山九部志书之一,书中记载:佛光寺在五台山西南四十里,北魏孝文帝因在那儿见到了佛光的祥瑞,而建寺名曰佛光。
1937年6月,梁思成带着妻子林徽因,协同中国营造学社的另两名社员莫宗江、纪玉堂踏上寻访之路。他们骑着毛驴,颠簸于崎岖危险的山路。在豆村附近,他们找到了画中的大佛光寺。
大佛光寺
看守寺院的,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僧和他年轻的弟子,得知梁思成一行的来意后,他们打开了院门。呈现于众人眼前的,是一个冷冷清清、荒凉破败的院落。这个院落被东南北三面的峰峦环抱,只能从朗阔的西面进入。北面是一座面阔五间的佛殿,殿额写有“文殊殿”三个大字,为金代建筑。南面则是数间清代修建的小殿。
当梁思成将目光投向寺门正对着的坐东朝西的大殿(通称东大殿)时,感到一种令人目眩的惊喜,在《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》中,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赞美之心:“它是一座很雄伟的建筑物,它有巨大、坚固和简洁的斗拱,超长的屋檐,一眼就能看出其年代久远。” 面对寺内众多文物,兴奋之下,梁思成更是给予了佛光寺“中国第一国宝”的美誉。
蓝天松柏下的佛光寺东大殿
经过几天的仔细勘查,他们将这幢建筑的年代指向唐朝。
7月5日,梁思成、林徽因、莫宗江和纪玉堂四位中国营造学社成员在大梁上发现题记墨迹,确证了佛光寺东大殿建造于唐大中十一年(857年)。
这个发现,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着重大的意义。
此前的1929年,日本学者关野贞宣称:中国本土已不存在唐代建筑,唐代木构仅日本独有,想要研究唐构只能到日本。这深深刺痛着中国营造学社的年轻学者的心。
1961年3月4日
佛光寺被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
2009年6月26日
包括佛光寺在内的五台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
抱着“国内殿宇必有唐构”的信念,梁思成等人四处寻访。这座古老的建筑终于等到中国人自己推开那扇尘封千年的大门,也终结了日本学者傲慢的断论。
7月7日,梁思成从山西五台发电报至北平营造学社。
也是在这一天,卢沟桥事变,揭开了全国抗日战争的序幕。
谁看见了历史真相?
五台山,不是一座山,而是山脉的地理概念。五台山的“台内”指的是以台怀镇为中心,由东、西、南、北、中五座山峰环抱而成的区域,形似佛的手掌。
除了“台内”,还包括其延伸部分,五台县及周边部分区域,合称“台外”。
佛光寺属于“台外寺院”。正是避开了五台山上的繁华喧闹,它才得以保存千年并等到后人来发现。
青松依旧,古寺长存
其实,在梁思成等人前往五台山之前,已有学者亲往佛光寺,不过并非中国人,而是日本净土宗学僧、佛教美术学者小野玄妙。他所见到的情形与梁思成所见的大有不同。
1922年9月,五台山刚刚入秋,小野玄妙便很凑巧地踏入了佛光寺。着重研究佛教艺术的小野玄妙,很快便被寺中的造像迷住,尤其是东大殿内的造像,他手中的相机给东大殿留下了最早的影像资料。据他描述,那时寺院里尚有僧人,正对东大殿塑像进行一些修复,但变化不大。
佛光寺里的唐代经幢
小野玄妙造访三年之后,日本东洋大学建筑史学家常盘大定听闻小野玄妙的发现,很感兴趣,于是,委派太原美丽兴照相馆前往拍照。不料,仅三年之间,东大殿内的佛像竟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,尤其是中央的释迦如来,用常盘大定的话来说:“衣纹加的色彩甚恶俗。”
如若将他们的照片与十余年后梁思成拍摄的照片对比,会发现更令人诧异的改变。比如:中央的释迦如来,前者图片上素雅庄重,而后者的佛像身上则被披上了一件色彩浓重的龙袍,其头后的佛光纹饰方向也发生了逆转,莲花座下的诸多小佛像不见影踪。甚至,释迦如来手上还凭空多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钵,俨然富贵了很多。殿外镌刻着唐朝纪年的经幢亦是如此,1937年梁思成看到时,15年前被泥土埋没的幢座如今露了出来,顶上的宝珠也磨损得厉害。
佛光寺东大殿内的佛像
小野玄妙到梁思成,短短十五年间,历史就改变了样貌,那如今我们所见到的又发生了什么改变呢?千百年俱往矣,佛光寺里还有关于那个盛世的记忆吗?
2023年3月3日,由五台县文化和旅游局主办、同程旅行和中华遗产共建并承办的“寻迹中华·圣境五台”主题出行活动,走进五台,走进佛光寺,寻历史古迹,探山川胜迹,访文化遗迹,看名人事迹,知岁月痕迹,叹中华奇迹。
上图:“寻迹中华·圣境五台”出行团队在佛光寺东大殿前合影。
下图:知名人文艺术博主松松發文物资料君和B站知名科普UP主安州牧在佛光寺做直播(到“中华遗产杂志”官方微博可看回放)
拾阶而上,站在深远的出檐下,佛光寺东大殿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鸟,想必很多人第一次面对东大殿时,和我们一样不约而同地都会被震撼吧。事实上,这恰是寺中最古老而坚韧的记忆。
是什么支撑了千载的屹立?
建筑史学家傅熹年的《中国科学技术史·建筑卷》,其中有一段描述佛光寺东大殿的文字:“佛光寺大殿建成后未经大修,构架无走动,构建无受压变形或破坏,坚挺屹立,历时一千一百余年,屡经地震而完好如初。”
这真是一个奇迹。
是什么使东大殿安然度过了千载?是唐代工匠们高超的技艺吗?傅熹年将其稳固的原因归结为“材分制”——一种成熟的在木结构建筑设计中运用的模数。
佛光寺匾额
材分制在宋代已十分成熟而完善。在1103年编订的《营造法式》中,对材分制有完备而精密的解释:建筑所用的标准木材称“材”,“材”分若干等级,材高的1/15为分,如果规定某种性质、规模的建筑大体需要哪一等材,并规定建筑物的面阔和构建、断面为若干分,只要确定了性质、间数,套用模数,便可建造稳固合理的房屋。这种方法中蕴藏着工匠们对建筑结构、受力的摸索和经验总结。
宋时的建筑法则,不是空穴来风。自南北朝有“材”的概念以来,唐朝又有更大的发展,出现了“分”。何以为证?唐朝的遗存、从未落架大修的佛光寺东大殿就是一个验算和研究的活标本。
经过傅熹年等学者的反复测量、推算,结论是:在彼时,材分制的运用已经相当成熟。比如,东大殿“材”的高宽为30厘米×20.5厘米,与《营造法式》中规定的3:2十分接近,而这也是从圆木中割取承载力最大的木料的断面黄金比例。
仰望东大殿
从这小小的建筑细节,不难窥见唐朝工匠在建筑力学中的巨大智慧。
与如今建筑设计复杂的力学核算、配筋比起来,建造佛光寺的工匠们是化繁为简,将经验化作了灵活的模数。
当今德国学者雷德候痴迷于中国艺术史,他曾撰写了一本颇为宏大的著作《万物》,从中国艺术各个方面分析其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的特点,佛光寺东大殿是他特别关注的一个例子。他不仅赞誉其安稳如山和壮丽典雅的风范,更仔细分析了佛光寺东大殿所运用的模件,模件的运用像是搭建积木一样有趣。
佛光寺东大殿的斗拱
比如精巧繁复的斗栱。它往往是中国古建中最引人瞩目的细节,建筑学家梁思成曾在佛光寺东大殿发现了7种不同形式的斗栱。不过,再复杂的斗栱,也是由4种基本类型的木构件组成的——斗、栱、平枋、斜枋。
下图是拼好的和被拆分的东大殿外檐斗栱,不同颜色标号即为不同类型的部件。
东大殿外檐斗栱
绘图/随心
绘图资料来源:雷德候《万物》
例如,标号为7的散斗,属于斗的一种,它在此斗栱中一共出现了13次。这意味着,按一定标准制作的散斗,能被灵活运用于斗栱的不同部位。事实上,4种基本类型的木构件都适合大规模的标准化加工,并被组合运用在各种建筑物中。如此一来,既省去了大木材的使用,又减轻了建筑物的整体重量,可以用数量有限的原料建造更大的构架和更多的建筑。
难怪雷德候赞叹道:“为了补偿有限的自然资源,中国人从来不回避大规模地投入人的劳动和智慧。”
此时,再望向那层层叠叠、错落有致的木枋,不能不生出一重钦佩和自豪。
像造宫殿一样造佛殿
离佛光寺东大殿不远,还有另一座唐代木构建筑常被提及,这是建于唐德宗建中三年(782年)的南禅寺大殿,二者是全国仅存的四座半唐代木构建筑中的两座。论建造时间,南禅寺大殿比佛光寺东大殿早了75年,但显然是两个等级。
佛光寺是北魏以来的名刹,是领有寺额的正式寺院,拥有殿堂型的构架。南禅寺则为一座村级佛堂,只能建造成等级较低的厅堂型结构。
南禅寺的大殿
何谓“殿堂型”、“厅堂型”?
在唐代,建筑一般被分为殿堂、厅堂、余屋、斗尖亭榭四种类型。
其中,殿堂型的构架最为奢华,一般被用来建造宫殿和大型佛殿,它由柱网、铺作层、屋架三层上下叠加而成。柱网和铺作层共同构筑成屋身,铺作层还兼有保持结构稳定、向外挑出屋檐、向内承托室内天花的作用。屋架则构成庑殿形的屋顶。
而厅堂型的建筑,多为民间所用,明显要简陋得多,它没有柱网,仅用两道架梁撑起一个歇山屋顶。
佛光寺东大殿构架分解图,整体结构复杂而稳定。
绘图/随心
南禅寺大殿构架分解图,稳定程度不及东大殿,曾在北宋年间和1974年两度落架大修。
绘图/随心
历经千年,大唐宫殿早已化作了尘土。于是,佛光寺东大殿成为了留存至今的唐代官式建筑的唯一样本。
其实,早在这之前的唐高宗时期,长安东北方的高地上,就建起一大片富丽堂皇的宫殿群——大明宫,面积约3.1平方公里,比现存的北京明清紫禁城足足大4倍。大明宫内宫殿无数,其中含元殿为唐代高宗皇帝及以后的天子所居住的东内之正殿,殿名取义“包含万物的本源”。
唐朝诗人李华,用最美的语言描述了它的建造过程—— “耸大厦之奇杰,势将顿而复飞”,一个飞字,道出了诗人对含元殿的最深体会。接着,他又不厌其烦地描述了这种感觉:“进而仰之,骞龙首而张凤翼。退而瞻之,岌树巅而云末”,“翘两阙而为翼”。
安州牧站在东大殿下感受古意唐风
像长了翅膀一样,感觉就要飞起来,不也正是佛光寺东大殿给人最直观的印象吗?实际上,让建筑飞起来的秘密,就是曲线。汉代时,均由直线形成的端严雄壮的风格,被大气而温婉的唐朝,稍稍弯了一下,变成了由曲线和斜度略微有变化的直线形成的、兼流丽遒劲于一体而富有韵律的风格。远看东大殿屋顶的坡面,微微有一些凹曲,加上起翘的翼角,难怪会让人有大鹏展翅的错觉。
“飞起来”的感觉,也许,这正是大唐审美、大唐工匠、大唐气象。
参考:《中华遗产》2013年07期 安道壹、张少《在佛光寺遇见唐朝》
供图 | 同程旅行 图虫创意 林少波 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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